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所 | |||||||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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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文教育功能的哲、史、文视角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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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作为不同专业的人,需要接受专业教育,以提高其专业水平。人虽有不同专业之分,但不同专业的人都是人。专就一个人是人来说,需要接受人文教育,以提高其人生境界。这里,人文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者,人文教育的功能就是使人成其为人。一般来说,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文精神集中体现于哲、史、文之中,使人成其为人的人文教育功能也主要是通过哲、史、文的教育来实现。因此,本文将以哲、史、文为视角,对人文教育功能阐释如下: 一、哲学的功能:使不能超越的被超越 哲学之为人文,其功能是使人超越。这里的超越,并非身体所能达致的超越,而是超越身体的心灵所能达致的超越。因此,准确地说,哲学的功能就是使不能超越的被超越。 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而成其为人,是因为人能够超越此岸现世而达致彼岸乐土。宗教是使人超乎现世的达道通途。传统中国虽有佛教、道教,但就总体而言,这些宗教并未占据主导地位。传统中国取代宗教而使人成其为人的工作是由儒学承担的。儒学不是宗教,而是一套“实际和理性的原则” 。因此,传统“中国人不以宗教观念和宗教活动为生活中最主要、最迷人的部分。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是伦理(特别是儒家伦理),不是宗教(至少不是正规的、有组织的那一类宗教)。” 如果说,儒学是一套贴近现世的原则,那么,宗教则是超乎现世的通途。接着而来的问题是,对于超乎现世的追求,如果不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,为什么事实上大多数民族以宗教的观念和活动作为生活中最重要、最迷人的部分?如果这种追求是人类的基本欲望之一,为什么中国人竟是一个例外?如果说,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是伦理,不是宗教,这是否意味着中国人对于超道德价值毫无觉解?对于上述问题,冯友兰先生有过十分精辟的解答:“高于道德价值的价值,可以叫做“超道德的”价值。爱人,是道德价值;爱上帝,是超道德价值。有人会倾向于把超道德价值叫着宗教价值。但是依我看来,这种价值并不限于宗教。除非此处宗教的含义与前面所说的不同。例如,爱上帝,在基督教里是宗教价值,但是在斯宾诺莎哲学里就不是宗教价值,因为斯宾诺莎所说的上帝实际上是宇宙。严格地讲,基督教的爱上帝,实际上不是超道德的。这是因为,基督教的上帝有人格,从而人爱上帝可以与子爱父相比。后者是道德价值。所以,说基督教的爱上帝是超道德价值,是很成问题的。它是准超道德价值,而斯宾诺莎哲学里的爱上帝才是真超道德价值。”因此,“对超乎现世的追求是人类先天的欲望之一,中国人并不是这条规律的例外。他们不大关心宗教,是因为他们极其关心哲学。他们不是宗教的,因为他们都是哲学的。他们在哲学里满足了他们对超乎现世的追求。他们也在哲学里表达了、欣赏了超道德价值,而按照哲学去生活,也就体验了这些超道德价值。” 一般来说,“入世”的道德不同于“出世”的宗教,因此,道德难以替代宗教。但是,儒家道德的哲学化,又使这种道德在具有入世的精神的同时又兼有出世的趣味,在给人形而下的指点(安身立体)的同时又给人形而上的满足(安心立命)。儒家道德哲学化的过程,是一个不断发展、完善的过程。宋明以前,儒学重于伦理而疏于哲学论证,佛玄精于哲学思辩而流于寂灭空虚。韩愈在反对佛老的斗争中看到了纲常伦理的重大作用,并试图用“仁义”的具体内涵来充实“道德”的抽象范畴。这很有见识。但他对佛老简单否定,没有从中吸收可供利用的思辨资料,从本体论的高度对纲常伦理作出哲学论证。正如朱熹所云:“盖韩文公之学,见于《原道》者,虽有识夫大用之流行,而于本然之全体,则疑其有所未睹。” 宋明道学家则不同。他们通过对三教思想的扬弃,把不可思议、不可名状的“空无”之道变成为统摄人伦物理的“实有”之道,把“经虚涉旷”的名理清谈变成为“格物求理”的理性求知,把“止观”、“定慧”的宗教修持变成为“主敬”、“立诚”的伦理实践。一句话,把出世的神学变成为入世的哲学,即兼有精致思辨形态和现实纲常内容的道学。它是道德,“不离日用常行内”,所以,它具有入世的执着;它也是哲学,“直到先天未画前”,所以,它又有出世的超越。 康德曾说:“有两样事物使我心中不断充满惊奇和畏惧:在我头上繁星密布的苍穹和在我心中的道德法则。” 换句话说:“位我上者,灿烂星空;道德律令,在我心中。” 儒家哲学的高妙之处,就在于既将有利于社会的功利原则上升为不计利害的道德律令,又将这种心中的道德律令与头顶的苍苍之天联系起来,使人道遵从天道,用天道提升人道。一方面,儒家哲学将有利于社会的功利原则上升为不计利害的道德律令。例如,爱人就是一种有利于社会的功利原则。但是,儒家所说的“仁者爱人”却并不计较任何功利目的,也不计算任何功用效果,惟一的理由就是必须如此。孟子云:“人之所以异以禽兽者几希,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”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那一点点特征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仁爱精神:“仁也者,人也” ——仁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者;反过来说也对:“人也者,仁也。”——人而不仁,就不是人。这里,计较功利目的和计算功用效果的功利原则是一种“有所为而为”,不计功利目的和功用效果的道德律令则是一种“无所为而为”。只有抱有“无所为而为”的精神,才能具有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勇气。另一方面,儒家哲学又将心中的道德律令与头顶的苍苍之天联系起来,使人道上合于天道。例如,诚与自强就是一种必须为之的道德律令或为人之道。但是,儒家哲学却不限于将诚与自强视为道德律令或为人之道,而是将它们与苍苍之天联系起来,将人道上合于天道。《中庸》云:“诚者,天之道;诚之者,人之道。”——由于天道惟诚,即真实无妄是天理之本然,所以,为人之道就应该是“诚之”,即不断走向真实无妄就是人道之当然。这里,作为人道的“诚之”并不计较任何功利目的,也不计算任何功用效果。惟一的理由就是必须如此。而也只有这样做了,才能上合惟诚的天道,才能成为“天人合一”的大写的人。《易传》云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——由于天道惟健,所以,为人之道就必须自强不息。这里,作为人道的“自强不息”同样并不计较任何功利目的,也不计算任何功用效果。惟一的理由就是必须如此。而也只有这样做了,才能上合惟健的天道,才能成为“天人合一”的大写的人。 有了这种觉解的人们,就能够“以出世的精神,做入世的事业”;“不离日用常行内,直到先天未画前”。 这时候,“担水劈柴,无非妙道” :人们肩上挑起的仍然是“社会的公民”的义务,心里担当的却是“宇宙的公民”(也即孟子所说的“天民”)的天职。他们已超拔为新人,做的不妨是旧事:“只异旧时人,不异旧时行履处” ;他们已了悟彼岸的意义,躬行的却仍然是此岸的事务:“直向那边会了,却来这里行履” 。这里,“社会的公民”之所以能够超越而为“宇宙的公民”或“天民”,是因为他们将“人道”与“天道”、“人生”与“天命”联系并且统一起来了。一句话,他们是“天人合一”的人。中国“天人合一”的观念与西方文化天人分开的观念截然不同。西方文化常把“天命”与“人生”划分为二,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,“天命”与“人生”各有所归。影响所及,则天命不知其所命,人生亦不知其所生,彼此各自失却其本意。钱穆先生在其生前最后一篇文章《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之贡献》中指出:“中国文化中,‘天人合一’观是我早年屡次讲到,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观念实是中国传统文化之归宿处。”他“深信中国文化对世界人类未来求生存之贡献,主要亦在于此”。 由于哲学——集中体现于儒家哲学——使人在生活于人间的同时又有所超越,也就是使不能超越的被超越,于是,人们便因此而获得了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升华。 二、历史的功能:使不能理解的被理解 历史之为人文,其功能是使人理解。这里的理解,并非头脑所能达致的理解,而是超越头脑的心灵所能达致的理解。因此,准确地说,历史的功能就是使不能理解的被理解。 头脑所能到达致的理解是“不惑”(即知其意义的理解);心灵所能达致的理解是“耳顺”(即达其情理的理解),也即同情性理解。这里,“同情”是指同情境,它意味着设身处地;“同情”也是指同情怀,它意味着将心比心。有了设身处地和将心比心的“同情”,“理解”就不仅是一种“不惑”,更是一种“耳顺”。应该将“耳顺”与“逆耳”对照起来理解。当人们对对象感到“逆耳”时,他就不能虚心接纳对象,当然也就不能真正理解对象;当人们对对象感到“耳顺”时,他就能够切身体会对象,当然也就能够深刻把握对象。冯友兰在其《中国哲学史》的自序中的一段文字,十分清晰地区分了这两种理解:“吾于写此哲学史时,对于中国古代史,亦往往有自己之见解。积之既久,乃知前人对于古代事物之传统的说法,亦不能尽谓完全错误。官僚查案报告中常有‘事出有因,查无实据’之语。前人对于古代事物之传统的说法,近人皆知其多为‘查无实据’者。然其亦多为‘事出有因’,则吾人所须注意者也。” 分析冯友兰的上段文字,一方面,“写此哲学史时”“对于中国古代史”的“见解”,主要属于头脑所能达致的“不惑”之知;“积之既久,乃知前人对于古代事物之传统的说法,亦不能尽谓完全错误”的所“知”,则更多属于心灵所能达致的“耳顺”之知,也即同情性理解。这里,冯友兰从“不惑”而达致“耳顺”,是研究历史的“积之既久”的结果。换句话说,历史能够使不能理解的被理解。另一方面,“皆知其多为‘查无实据’者”的所“知”,主要属于头脑所能达致的“不惑”之知;“然其亦多为‘事出有因’”的“亦”知,则更多属于心灵所能达致的“耳顺”之知,即同情性理解。从知其“查无实据”的“不惑”而达致知其“事出有因”的“耳顺”,必须通过知人论世的历史研究才能达到。换句话说,历史才能使不能理解的被理解。 实际上,冯友兰先生所说的“皆知其多为‘查无实据’者”的“近人”,可以用来指称对儒家文化进行了激烈的批判性反思的“五四”先驱。“五四”先驱之一的鲁迅先生在其代表作《狂人日记》中借狂人之口所说的“从来如此,就对么”以及从“每叶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几个字”的字缝里看出“吃人”二字,就是将前人所言判为“查无实据”。“查无实据”的批判性反思是鲁迅这一代近人已经进行乃至于完成的工作。要在鲁迅这一代近人的基础上向前迈进,就需要通过对于当时时代背景(也即历史)的把握中进一步认识到“事出有因”。认识到了“事出有因”的理解,便是同情性理解。有了这种同情性理解,就能既看到“从来如此,就对么”的反面,也看到“从来如此,总不会太错”或“从来如此,总有其原因”的正面;既看到“仁义道德”的字缝里可能写着“吃人”的反面,也看到“仁义道德”中合理内核的正面,将“仁义道德”本身与利用“仁义道德”“吃人”的人们相区别。把握了鲁迅先生提出上述观点的时代背景,就同样能对鲁迅先生的激烈批判给予同情性理解。鲁迅先生关于“从来如此,就对么”的质疑,是针对死守前人的僵化态度而有感而发的;鲁迅先生说“仁义道德”的字缝里写着“吃人”,也是针对那些满嘴巴“仁义道德”,一肚子“男盗女娼”的伪君子们有感而言的。从一定意义上说,鲁迅对于“仁义道德”的抨击,类似于魏晋时人对于礼教的毁坏。鲁迅先生曾说:“表面上毁坏礼教者,而实在倒是承认礼教,太相信礼教。因为魏晋时代所谓崇奉礼教,是用以自利,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,如曹操杀孔融,司马懿杀嵇康,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,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,不过将这个名义,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。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,亵渎了礼教,不平之极,无计可施,激而变成不谈礼教,不信礼教,甚至于反对礼教。——但其实不过是态度,至于他们的本心,恐怕倒是相信礼教,……将礼教当作宝贝看待的。 套用鲁迅先生对于魏晋时人给予的同情性理解理解鲁迅先生,就会得出将“仁义道德”视为“吃人”的鲁迅先生实在倒是承认仁义、太相信仁义的结论。因此,离开历史的背景与环境,很可能误读鲁迅;了解历史的背景与环境,才能真正读懂鲁迅,也才能深刻地理解鲁迅。 这样,历史在让你看到“查无实据”的同时,还能进一步知道“事出有因”,从而产生一种同情性理解。由于历史能够使不能理解的被理解,于是,人们便因此而获得了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深刻。 三、文学的功能: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 文学之为人文,其功能是使人看见。这里的看见,并非肉眼所能达致的看见,而是超越肉眼的心灵所能达致的看见。因此,准确地说,文学的功能就是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。 理论的阐释难以表达文学的上述功能。最能达意的方式还是通过范例,让文学自己说话,让读者自己体悟。以两位热恋中的情人见面时的所赋之诗为例。其一曰:“我站在你面前,你站在我面前。你来时我心花怒放,你走时我愁眉苦脸。”这里,作者所写的完全而且仅仅是肉眼所能看见的景况,丝毫没有展示出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东西,换句话说,没有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,所以,它不是文学,也就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诗。其二曰:“我站在你面前,你站在我心里。你来时满天星斗,你走时月亮缺了半边。”这里,作者第一句用肉眼所能看见的“我站在你面前”引入,第二句则给读者揭示出肉眼看不见的“你站在我心里”;而“你来时满天星斗,你走时月亮缺了半边”两句,则是通过描述肉眼所能看见的景况,来状写肉眼所不能看见的心情,即以“满天星斗”状“心花怒放”,以“月亮缺了半边”写“愁眉苦脸”。进一步说,第三、四句所写的根本就不是肉眼所能看见的风景,而是心灵所能感受的情景。因为眼前的风景完全可能和可以是“你来时月亮缺了半边,你走时满天星斗”。但是,心中的情景却会因恋人的到来而看到看不见的“满天星斗”,因恋人离去而看到看不见的“月亮缺了半边”。 由于文学能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,因此,在文学中,读者就能看见花的泪(“感时花溅泪” ),看见珠的泪(“沧海月明珠有泪” ),看见蜡炬的泪(“蜡炬成灰泪始干” );甚至于看见根本就看不见的抽象(“画下一个早早醒来的节日/上面贴着玻璃糖纸/和北方童话的插图” )。可以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区别诗(代表文学)与“散文”(代表非文学)。“散文”的写作是一边看着月亮,一边写:“月亮是白的,是圆的,是亮的”——由于上述文字除了透露肉眼所能看见的景象,并没有揭示出任何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东西,所以,它只是“散文”。诗(文学)的创作则是则是看过月亮之后闭上眼睛,写自己看过月亮的感受。这时候,如果作者处于初恋时分,月亮可能是蓝的;如果作者处于热恋时光,月亮可能是红的;如果作者处于失恋时候,月亮可能是黑的——由于这里的蓝、红或黑并非肉眼所能看见的风景,而是肉眼看不见的情景,即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,所以,它才是诗。 有一则比喻可以将文学的上述功能阐释得非常清楚:假想有一个湖,湖里当然有水,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,这一排白杨树当然是实体的世界,你可以用手去摸,感觉到它树干的凹凸的质地。这就是我们平常理性的现实的世界,但事实上另外一个世界,我们不称它为“实”,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。水边的白杨树,不可能没有倒影,只要白杨树长在水边就有倒影。而这个倒影,你摸不到它的树干,而且它那么虚幻无常;风吹起的时候,或者今天有云,下小雨,或者满月的月光浮动,或者水波如镜面,而使得白杨树的倒影永远以不同的形状,不同的深浅,不同的质感出现,它是破碎的,它是回旋的,它是若有若无的。但是你说,到底岸上的白杨树才是唯一的现实,还是水里的白杨树,才是唯一的现实?事实上没有一个是完全的现实,两者必须相互映照、同时存在,没有一个孤立的现实。然而在生活里,我们通常只活在一个现实里头,就是岸上的白杨树那个层面,手可以摸到、眼睛可以看到的层面,而往往忽略了水里头那个“空”的、那个随时千变万化的、那个与我们的心灵直接观照的倒影的层面。因此,“文学,只不过就是提醒我们: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,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实存在,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。” 这就是说,假如没有文学,我们只能看见岸上的白杨树;由于有了文学,我们才能进而看见水中的白杨树。而只有在看见岸上的白杨树的同时,也看见水中的白杨树,才能把握完整的白杨树。由于文学能够使不能看见的被看见,于是,人们便因此而获得了一种人之所以为人的感悟。 |